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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休日里的一天,我起个大早赶去了蓝田。很多年没有到过这个县城了,究竟多少年,想不起来,即便曾经去过,却也年深日久的跟不曾发生了一样。但是蓝田一直在我心里,一想起就心里暖暖的。这种感觉或许就是蓝田日暖吧。但是能暖到什么程度,容我一点一点慢慢说。此刻,当下,一提起这四个字,给人的感觉就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又恩重情热德馨,是大道融通啊。但我去的这一天岂止是日暖,已是无比炎热了,大清早就晴阳高挂,大红日光普照无限江山了。所以我动身早,也有趁凉这个原因,更大的心思则是昨夜惊悉,文哥孔明的父亲病逝了,岭上最好的先生去了,苍天不悯,我心哀伤,着急着去吊唁,着急着去抚慰兄长失父的痛苦。一出西安曲江收费站,眼前就是白鹿原,再一个拐弯到了西商路,车就走到了白鹿原背后,而风驰电掣间,眼前景致次第拉近,和我想象中的就大不一样了,或许是晴阳蔽盖下的欲盖弥彰的影像效果吧,南山迢迢隐隐渐变巍巍大大,如轻纱裹罩的玉佩玉盘玉笋玉柱玉轮玉女等等,诱人深入,欲一睹真容,但忽然一道亮光如天弦破云而至,眼前幻化出一片片可观可嗅的分香散玉来,刹那在我眼前展开一幅绝美的画山秀水来,青碧传世,金镶醉人,我边开车边感叹,这么好的地方,就隐藏在我家后面,而我竟然数年不知,真是万分愧赧的无地自容啊。
我在玉山收费站出了高速,人尚在啧啧回味之余,车也还在匝道上悠游,导航美女忽然嗲嗲指示一个左转,我就被那妙音诱拐到了一条仅容一车的小路,然后车随路形就一直往上拐,攀攀援援,兜兜转转。放在之前,驱车走这样的山路,我心是怯的,但这是兄长的归乡路,是他当年一步步上小学上中学直至去县城读高中去兰州上大学的梦之路,这条路能引我很快见到他,这怯顿然消去,我竟然就七扭八转的一直开上去了。一个转向,路边有开着三轮的老乡早早的就避让着,哦,是风告诉他的吧,是尘土告诉他的吧,还是他居高声自远,早先就从某个豁口看我唐突而来,先自谦让啊。我半坡停步,随口问他,老叔,去上陈村远不远,他回身一指,前面全部都是,十个村组,想去哪儿到跟前再问,哎呀,你技术还好,这路都能把握住。我谢过他,继续双手紧抓方向盘加油上行,途中又问了俩老乡,哎哈,我也是想和人说话哩,明显缓解紧张,再者,听听这一带的民声,也是入乡随俗啊。大体如此十八弯之后,我到了一处观景平台,嘎然停车。一个老妇和一个狗,几乎同时从房子出来,狗却就地趴下了,我就问老妇人:姨你知道杏树凹在哪?老妇嘴一努脸一扬说,再往上走,把你就挡住了,你是收到信儿了吧,好好的人,咋可说走就走了。我顺她指向,看见一条路,呈六十度角从天上挂下来,晨光照着,明晃晃的。我担心车不好开,就准备把车停在这里,步行导航时发现还有三里路呢,就又折回身,开上车一脚油朝岭上驶去,驶到顶上,在一片绿道里摸摸索索的,陡见一青春女子从前忽而闪出,我旋即问她,这邻家妹子好,站下细声回话,哦,你已经到了,要去过事人家啊,下坡就能看见。
哦,这就是孔明兄的老家杏树凹啊,说是凹,却是在高高岭上的一个低处,这先就显出奇妙了。我心想着,这摸排探寻走来的一路,原来就是孔明散文之路的回访和踏勘啊,大的方位是“我蓝田”,而这所到的目的地就是“我岭上”,不断来人悼念的就是孔明“我爸”啊,来见的就是“我大哥”和兄弟姐妹一众乡里乡亲啊——孔明兄一心长情,每每写到故里乡党的文章,标题前面都要加个“我”,按我方言,“我”就念成“额”,口音重的像秤砣,吐蛋唾沫砸个坑,足见赤子情浓游子骄傲孝子心重,因为故园处处都是“额滴神”啊。言归正传,此时我缓缓开车下坡,刚刚触底,紧靠右边就有个空场,右前面不远处能看见一家门前摆有花圈白帐等,应该就是孔明兄老屋子了,我停了车,那门前坐着说话的几个人就朝我看,待我从车上下来,朝过走时,其中一人就站起,迎了过来,这正是重孝在身的我的兄长孔明。“我父亲对人好,在村里威望高,昨儿低头谢世回我岭上,全村人出迎,能来的都到路边祭了,能守夜的也都守了,他是那一排人里最后一位长者,最年长的侄子也仅仅小了他两三岁。来了哭叔父,跪在灵堂前,满头白啊啊啊——”孔明兄讲的难过,我听着难受。不断有人来吊唁,讲述断续,他时时陪去灵前跪。再来一拨人更多,小院子里站不下,我就顺势走出来,到处转转。
我虽然是第一次来这岭上,但却是莫名的喜欢这里,一切都像旧相识一般,我奇怪于这样的感受。一家门前的狗本来没想叫,看我看他,忽然就起身叫几声,但也只是象征性的宣示一下领地。树上的知了却是不管不顾的叫,它爬的不高,我都看见它了,用手碰它了,它也不像别处蝉,撒一泡尿惊走,依然恋着岭上那棵树,唱的投入,抓的牢靠。我因此确信它就是把这里当家,把我当家人了。我为自己初来乍到,就能在此处获得这份信任而十足欣慰。我在村里闲溜达,村人忙余看我,也都带着微笑,到一家主妇门前,她瞧的我不好意思,我就说我是孔明的兄弟和朋友,她就说:哦来了好,来了把老人念念好,过事不可能都招呼到,你就到咱家里坐,不嫌弃,都是自家人,你在城里忙,一般没啥事也走不到咱这,你一路过来,看现在变化大不大?我就说,大着呢,都对着呢。她就说,你来能感觉到,现在社会好多了,原来我这岭上难啊,孔明他大他妈拉扯一家人,把罪受了,现在好了,人可走了?唉,不说了,你来了感觉一下,我这里是不是很凉快?我说,可是人比外面热情多!她就笑了,还是你文化人会说话。我说你这花椒好得很,开了一地花。她说今年花椒没有往年收的多,你给你抓一把带回去。我说不要了抓一把你就少卖钱了。她说,指望这能卖几个钱,你拿一把我还交个人情。
这时一女骑电摩路过,我就问她,你村叫个杏树凹,杏树在哪里呢。她两脚扎地,回答的倒很爽快,我来这村当媳妇多少年了,不记得哪里有杏树,也就随便叫了这个名字吧,我原来跟人说,叫个狼吃娃还差不多,那你还寻狼去呀。她这句话把我逗乐了。但她却并不笑,说,你们是来看我爷的吧,我爷好人啊,我早上趁凉快,刚把地旋了,我回去拿孝布缠头,还要去我叔家哭我爷呢。
果然,待我漫步村外,岭头上凸起的麦茬田野里,一辆硕大豪放的红牛旋耕机正在嚎叫着翻地,粗壮的黑囱突突冒着浓烟。那翻起的一大片一大片,都是新泥,在树荫里的色如墨玉般明亮,那在阳光下曝晒的,正慢慢变成亮亮的刚出锅的菜油包子里的那一疙瘩油一样的纯黄,喜悦的光芒。旋耕机力大气雄,纠缠的极深,那些一直埋在底层的厚土,忽然被像宝贝一样淘到上层来亮剑亮宝,就像从来不再人前去的人一下被推到台面上,起初不适应,皆脸色羞然。啊,多好啊,这真的就是沃土,就是热土,就是乐土啊。我掬起一把鲜土来,向天空抛去,那纷土在光线里散开和落下的瞬间,的确又是别样的一种蓝田日暖玉生烟啊。真是要感激这岭上啊,在孔明兄父母亲长年累月的辛勤耕种下,为一家人提供了一年四季三餐口粮,养活了他们十口人。这里的人们是都要感谢这一方高天厚土啊,养育着生存在这里的他们前辈后辈啊。世世代代,生下来就在泥土里摸爬滚打,即便远走他乡,那魂灵里也是常带着这一丝泥味儿啊,到了最后也还是要葬埋进这一岭水土中,气化春风肉化泥,就像孔明兄的父亲一样,在这岭上好土中永生。
那个老乡看我驻足田头观望发呆,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跨过麦茬地小跑过来,我准确的感知到他就是刚才那个回去女人的老公,啥人遇啥人嘛,他热情的给我发烟,我说我不吃烟,他就别在耳朵背后,但嘴巴不能闲着,气氛不能尬着,我就和他寻话搭话儿:你这岭上到底是啥岭?他说,有人说叫个横岭,210县道口口那里有个加油站,就是横岭加油站,也有人说叫秀岭,前面再往高处那个村,叫杨顶,有个牌牌,就写的秀岭,其实咱也说不清,你跟我孔明叔是朋友,他没给你说?哦,你说什么?你这里也有一个范家?是啊,范家村,就在前面,离这不远。他用左右手的食指相互交叉搭出一个十字,告诉我十个村组的具体方位和名字,又朝一个方向一指,说明那边就是范家。我心一下又热起来了,朝着那个隐隐约约的范家瞩目远眺了一会儿。这个人忙着跑去指挥陷在软泥中的旋耕机了,我竟然不知道。我甚至有些心花怒放了,因为那个扣在我心中的谜团或者说密码一下被打开了,啊,原来这里也有个范家村,和我礼泉县老家一模一样啊,一笔写不出两个范家村啊,怪不得我头回来此竟然一直就没有陌生感,一直亲切自然的就像回自家啊,原来我和孔明兄不仅仅是天下斯文同骨肉,原本实打实的就是一村人啊,原来在这被孔明兄所说一直被遮蔽的蓝田,我还有一个老家本家,一直等我归来,正在向我打开啊。
我真的是为这一奇妙的耦合激动的半天不能自己,十点多的阳光正亮的像一个恍惚,有一个瞬间我忽然就觉得天地抬升,山川浑厚,草木华滋,一切一起都旋转起来,唯有我在苍苍茫茫的岭上走走停停,时空往前推广了亿万斯年,啊,蓝田,这就是蓝田之于人世的通感啊,原来这蓝田,原来这岭上,原来这玉山玉川一带,本就是中华儿女的一个共同老家啊!因之啊,当周遭的一切定静下来,我朝孔明兄的老院子走时就想,从远处从大的方面说,我觉得每个中国人,都应该来一趟蓝田,这里见证了我们从树上下地从猿成人,难道这个缘故还不深不大吗?再就是这里有华胥,炎黄子孙的母土所在啊,先声明一下,言此绝不是道德绑架,但不来到底孝不孝,自己可以掂量看啊。而从近处从眼前说,孔明兄的父亲,还有他多少年前过世的母亲,他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众乡党亲友,他们,都是含笑回家了。我们老家有个词儿叫暖墓,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这样叫,但是我想蕴含其中的感情是相通的,蓝田日暖玉生烟的那个暖,是一样的,人间苦难终有尽,回家了,在另外一个角度的岭上,家人团聚,一灶烟火,关照儿孙,多么温暖啊!
我进一步又从自我具体的方面想到,此次岭上行,深埋我心底的另一个情感纽结也豁然开朗了,原来真是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啊!蓝田可以说是西安所有属县里,对我最有情谊的情山福地,从这里走出来的我所遇到的男人女人都对我很好,的确是那种纯粹的无缘无故的好。我上大学时遇到来自这里的最好的王家姐妹,我说什么她们都崇拜的看着我;我工作后遇到来自这里的最好的李家兄长,我写啥他们都觉得太有才了太对了。我为有幸遇到这样的真情感动良久,这样的人间情缘恰如蓝田美玉一样难得啊。蓝田好,蓝田人更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从来就待我不薄,我是多么幸运啊。我没有告诉孔明兄,离开杏树凹时,我特意从岭上村口带了一块石头回来,它是我的香美蓝田玉,它是我的文曲幸运石,现在它就静静卧在我的案头,看我充满热情的写完这篇文章,坚信我从今以后,还将会一如既往喜欢和热爱着我那蓝田我岭上啊!孔兄,待四时八节,您想念您老父亲了,也请带上我回蓝田,你回你的杏树凹,我回我的范家村,我们一起再回那一道永远的我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