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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峻涛
(一)
2021年上半年,我主导完成了人民大会堂陕西厅和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两幅巨幅国画作品的创作,这应该说是我艺术创作生涯中的重要收获,也是一个画家的幸运和荣光。我深知,以自己十余年的国画创作实践,尽管付出了不少努力,但相对于自己的艺术理想而言,内心却一直充满煎熬,煎熬艺术大山的高不可及。
当下的美术界,弥漫着一种繁荣之下的浮躁之气,名利的驱动,使得有多少人还在初心不改,依然艰守呢?当我们走上这条孤独的艺术之路,在传统的高墙中左突右冲,最渴望的就是能有自己的立身之作。如果没有立身之作,没有作品的高度,一切皆为虚空。所以说,尽管努力了,但幸运之神并不能光顾每个人。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成真。
既然如此,当“荣光”像中彩票一样突然降临之时,就不能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要心怀感恩,平静地接受命运给你带来的甘露和香甜,也接受咀嚼之后的酸辛苦辣:接受生活初开的灿烂之花,也接受硕果的沉重和压迫。
关于两幅国画巨作的创作经历,我已在《巍巍秦岭》创作札记中细述,这里我想说的是,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成为散去的烟云。生活如河流,不可能停止奔跑,人生不可能躺平。只要经历着,奔跑着,就有欢乐与痛苦,困顿和希望。
既然命运让我和艺术结缘,既然十年来我为之苦苦地艰守,那就应该以更大的勇气心向未来,坚定地为了这种缘分,尽情倾洒生命的全部热情。
(二)
两幅展陈北京的作品完成以后,我又接到西安为迎接第14届全运会创作作品的邀请。但我真的抽不出创作时间,整块的时间更是一种奢望。我的老前辈方济众先生,在美协和我做着同样的工作,他留下的大多是小幅作品,很难看到大幅的画作。这是因为时间限制了他的创作,他和我一样担负着单位许多繁杂琐碎的事务,创作倒显得是一种业余的事情罢了。在美协工作这十多年来,我把大部分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保障单位的正常运转上,整天忙东忙西,事务缠身,加之很多无法逃脱的应酬,使自己的创作,只能成为一种挤占休息时间的业余活动。美协是群团组织,社会联系广泛,责任使我如履薄冰。
有时候,一些披头散发的失意画家,时不时会冷不丁跑进我的办公室,一见面就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向我倾诉他们曾如何发光发热,又如何不受重视,更有甚者,向我索要几十年前展览中丢失的一幅画作,说那幅画多么珍贵,多么重要,说到动情之处还眼泪兮兮,情绪失控,竟然要我帮他找寻那幅“杰作”,讨要一个说法。我简直被搞得头昏脑涨,哭笑不得。每当这个时候,我只好耐着性子洗耳恭听,一边给他们添茶倒水,一边说一些安抚慰心的话。这些人往往毫不顾忌别的人感受,屁股很沉,有时候他们一坐一大晌。时间一长,他们那些不如意的负面情绪,就像传染病一样影响到我的情绪,后来我也开始变得烦躁不宁,神经紊乱,晚上尽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我并没有因为这些烦恼而放弃学习和创作。多年来,我一直记着祖父的叮嘱:只要力气出到家 ,黄土也能变成金。我依然坚守我的岗位,依然上班后打开办公室,坚持平静地接待每一个访客,接受那些苦难与辉煌的倾诉
2021年6月初,西安的夏天悄然而至。我的痔疮又犯了。我知道,这是由于北京那两幅画作的高强度劳累造成的。这种病虽不是什么大病,却真是一种难言之隐,严重时疼得坐不住,站着也得歪着身子,排便更是一种最困难的事。这个时候,省文联在紫阳县的驻村扶贫组轮岗,我没有多想,就第一个报了名。说实话,我并不是畏惧这些困难和矛盾,也并非要逃避什么,而是觉得自己需要换一个环境,调整一下这种几近崩溃的心态。
我的意愿很快得到同意和批准,于是我有机会踏上紫阳这片美丽的秦巴山水,成为全省助力乡村振兴工作队伍中的一员。
(三)
我去紫阳扶贫蹲点的消息不胫而走。
当我从暗自窃喜中还没回过神来,各种各样的关切和猜测已传得沸沸扬扬。当然,这其中确有一些真心关心我的朋友,他们以电话或微信关注我的去处,但也不乏好事者,对这件事情过度猜想,他们并不知道美协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也不清楚我的心意。各种议论和猜测瞬间搞得我晕头转向,百口莫辩。我知道,这些好事者关切的是这个“书记”,而并非我本人,因此我毫不在意,笑而了之,还是高高兴兴地奔赴紫阳去了。
7月14日,我早晨 8:30 驾车从西安出发,除了中途加油休息,一直到下午两点半才到达高滩镇白鹤村,历时整整七个小时。之前因为美协驻有帮扶干部,我也来过多次,还给该村组织捐献了一些图书和其他物资,村情还是基本了解的。
工作队住在租赁的民居里。民居建在一条顺山而下的小河之上,每晚都能听见河水哗哗的吼声。一开始还很不习惯,但几天之后,那水声却成了催我入眠的美妙之音了。人一旦贴近自然,心也会随之安静下来,心以外的喧嚣也就不复存在了。
中国农村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这是一个大战略。如何在脱贫之后实现乡村振兴,这是一条创新之路,探索之路,更是一条艰苦奋斗之路。所谓的振兴,就是要找到符合当地实际的产业支撑点,走产业支撑、长久发展的道路。如果没有产业支撑,产业发展,将不可避免地发生因灾、因病、因学等返贫的危机。
中国的乡村村落,大多是因自然和历史形成的,地质、地域、大小、文化习俗等等,都有不同程度的差异,这种差异性决定着村落发展程度的高低。因此乡村振兴不仅是经济的振兴,而是全方位的振兴,这是一个艰难的奋斗过程。怎么扶?扶什么?这些问题都要因地制宜和当地的实际紧密结合,不能一个模式地生搬硬套。那么作为助力乡村振兴的帮扶干部,作为文艺工作者,就必须深入其中,了解群众的难点、急点、痛点,并把这些以自己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反映出来,形成一种社会普遍的关注和认同,促进困难的改善和解决,这才是最好的帮扶。当然,如果艺术家能以自己的艺术创作和艺术劳动,使帮扶变为实际的物质支持,促进乡村公共文化阵地的建设,那就更有意义了。
所有这些问题,正是我来白鹤要思考的问题。
白鹤村地处秦巴山地,林地面积较大,人均可耕地不足一亩,而且大多为高坡河滩之地,不利传统种植和养殖业的发展。那么白鹤的路子该怎么走,就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我想,我所要做的工作,将围绕这些问题展开。
驻村工作队的生活条件较差,最现实的困难是自己要动手做饭。做饭对于几个粗手笨脚的男人,的确是个大难题。
我第一顿饭做了自己比较拿手的老鸹疙瘩,还吃得津津有味。这其实是一种懒人做的饭,多少有些偷工偷懒的味道,把应擀的面条变成滴疙瘩了。第二顿我又如法炮制,第三顿就吃腻歪了。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如果我一个人吃也就罢了,怎么凑合都行,可是几个人一块儿吃,饭菜的口味和量就很难把握。做得多了,剩饭怎么办?保存不了要倒掉吗?难难难!
无奈之中,我只好和村镇领导商量,是否可以搭伙村小学的教工食堂,我们按规定付餐费?结果当然令人皆大欢喜,进村的第一个难题就这样顺利解决了。
感恩白鹤!接下来就是要想办法老老实实做事了。
(四)
8月初,我再次接到邀请,为十四运创作一幅巨幅作品,这也可以说是政治任务。没办法,我只好放下白鹤的工作,请假回西安搞创作去了。
按要求,我要创作的还是一幅秦岭题材的作品,高4.5米,宽3米。因为有《巍巍秦岭》的创作历练,这次我的草图很快得到有关方面的肯定和通过,于是又老老实实地进行创作。
这次创作,我只带了两名助手,因为要在脚手架上作业,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创作的每一步,每个环节大都要我亲力亲为,体力消耗较大。
此作品拟题为《金山栖霞》,表现新时代作为金山银山的秦岭在朝晖中巍峨耸立的壮丽景色,召唤人们对保护发展青山绿水的热爱之情。拟继续运用传统大青绿形式,突出线条的骨感和力度,保持结构框架的沉稳与雄浑。如果说,对传统自我超越的划时代大画家黄宾虹,把传统变成了另一种形式,那么我对傅抱石,关山月以及石鲁对现代山水的理解和诠释更喜爱一些。他们所要创造的艺术境地,就是要努力地把自己的作品,上升为一种人文精神图像的新境界。
创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因为体力的原因,除了吃饭、休息,我们每天保证工作八小时。晚上不再熬夜加班,只是思考好第二天的创作安排。在这期间,安康的一位企业家朋友前来观看,随后热诚邀我为他的企业也创作一幅类似的作品。那时我满脸疲惫,常常感到在脚手架上体力不支,头重脚轻,就婉言推辞了。
持续到第14天,我画完天空的最后一片云翳,默默地点燃一支烟,站在远处静静地观览。我知道,为这幅作品我使尽了全力,我已经把我对传统和时代的理解,全部挥洒尽了,尽管它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它不是最好的,但是完成了它,就不再有以往留下的遗憾,而那些新的问题新的遗憾,已深深刻在我的脑海,将成为又一次弥补遗憾的创作磨砺。是的,世界上没有一件完美的东西,艺术同样如此,但正是这些不完美的遗憾,才是艺术家今后努力超越自我的精神力量。
《金山栖霞》创作期间和完成以后,有关方面领导前来审看,给以较高的评价,这使我劳累的身心得到稍许安慰,一颗紧张运转的大脑也随之松弛下来。
之后我在家休息调整,让自己轻松了几天。
转眼已进入九月。雨汛来临,陕西遭遇了入汛以来的特大降雨和洪涝灾害。9月4日,我在新闻中看到,紫阳境内成为重灾区,而我所在的高滩镇成为重灾区中的重灾区,电力设施、道路、民居损毁严重,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感觉惶惶不安,急忙打电话询问白鹤的情况,得知通往白鹤的村道塌方,无法通行。
这个时候,安康的企业家朋友又打来电话,再次提到作画的事情。
这次我没有犹豫,我说紫阳灾情严重,我想做点事情,他说他也有这个考虑。这样我们就很快达成意向,将我画作的20万劳务收入全部捐给紫阳,用于灾后重建。
9月7日,我赶往白鹤村。村道已抢修恢复通行,但通往高滩镇的道路还未修通,镇内其他村的道路也在抢修之中。一路走着看着,心情也随弯弯的村道陡然沉重起来。令我惊喜的是,白鹤村没有多大灾情,只是山上有一家的围墙倒塌了。一下子感觉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待了一天,我便赶往安康,开始为筹集善款的画作忙开了。
这次创作,我对以往出现的那些遗憾格外上心,不敢有一丝懈怠。十多天后,创作顺利完成,得到企业家朋友的肯定,20 万善款也及时打到了紫阳县慈善协会的救灾账户。这样的结果,真让人倍感欣慰,皆大欢喜。
我心随之沉静下来。内心安宁,才体会到幸福的滋味,那种滋味是一种无所欲求的静默。此刻,我正在享受这片刻的静默。我并非有多么高尚,家中用钱的地方其实也很多,我家老宅空了十多年,一直没有重修,父母至今还抱憾不已。但我知道,灾区是救急,比我家更需要。20 万元虽然办不了多少事情,但能以自己的劳动方式,能以自己的创作为灾区尽心尽力,也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五)
我又一次非常平静地来到白鹤村。
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大多外出务工了。每天早上可以看到送孩子上学的摩托车、电动车往来穿行,车笛阵阵,欢声笑语。之后突然安静下来,老人在房前屋后的菜地里侍弄菜苗,女人坐在门前的小凳上若有所思,看见驱车叫卖的小贩,慢悠悠上前翻弄商品。下午村小学放学的时候,又一次喧嚣起来,孩子们冲出校门,嘻嘻哈哈,奔跑嬉闹,各自回家,接着又安静下来,尤其是当夜幕降临之后,村街上已很难看到几个人影了。
中国城镇化的快速发展,使得像白鹤这样的山村的社会结构也快速走向两极,大部分青壮年加入城镇化的劳务大军,并且以自己的劳动在异乡的城镇安家落户,留在村里的老人与儿童则守望家园。人口的流动,使村庄逐渐走向空落和衰退。那么对于这些村庄的脱贫和振兴,一方面要靠外出劳务收入的供养,一方面要靠当地政府的政策扶持。如果那些还在艰难打拼的青壮年无力供养,政府的政策扶持就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引导部分外出能人回乡发展产业,发挥示范引领作用,对失能的老弱病残落实低保等扶持政策,就成为乡村振兴的基本指向。
我们现在的驻村帮扶工作队,来自各级政府的部门和企业事业单位,这些部门和单位的职责各异,这就要求在帮扶工作中发挥各自专长,坚持从实际出发,能帮则帮,宜扶则扶。一句话,就是把党的各种帮扶政策,不折不扣地贯彻到位,落到实处。这不仅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情怀。可以想象,当中国乡村的乡愁情结,在同时指向传统的春节佳期时,有多少人在牵肠挂肚,又有多少人在忙碌奔波?这种传统文化基因已深深植入人们的血脉,成为乡村村落存在的精神力量 ,也是乡村振兴的内在动力。这样的动力,只有在中国这样的古老国度顽强生长,也只有中国才会使这种文化乡愁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使民族的凝聚力不断强大。
遗憾的是,一场新冠疫情突然席卷而来,人们被封闭在西安。我因此没有机会看到白鹤的春节,要不然,我真想在白鹤过个年。我会动员我的爱人也来白鹤,一同感受白鹤的节日气氛,和那些从外乡赶回的能人们拉拉家常,说说白鹤的事儿。
在封闭的一个多月里,可以说是我一生最安逸的日子,没有电话,没有各种干扰。这个时候我彻底安静下来,坚持每天按时上网课,系统全面地学习中国画的基础理论。通过学习,我深感自己的不足,更加认识到中国画传统的博大精深。传统其实是一座厚厚的高墙,我们要翻越它太难太难,只能望墙兴叹。百余年来,所谓的中国画的改良,其实就是在中国画的笔墨上带了一顶西式帽子,看起来沾了一点洋气,但其中流淌的血液仍然是地道纯正的中国血统,弄来弄去,还是我们老祖宗的那些东西。毕加索曾对海外学画的中国学子说,你们中国画已经够神奇了,还来这里学画呀!我相信老毕说的是真话,是言而由衷的敬仰。因为他站在西方的高墙之上,已经看到了东方那堵墙的真正厚度。
中国地域广大,各地文化差异较大,因此在中国画的传承过程中,形成不同的流派风格。风格和流派,其实就是地域文化差异的反映。我在关中、渭北农村看到的农民,大都灰头土脸,满脸沧桑,汗渍浸满衣衫,搭眼一看就是农民,就像刘文西笔下的老农形象,脸上一道一道的折痕,诉说着岁月的艰辛和磨难。而我在陕南农村,在白鹤村看到的农民,却穿着整洁,脸带红光,女人们更是花枝招展,气韵动人,初看乍觉是城里来的旅游者,再看还像下乡的干部,这使得出身渭北农村的我非常惊讶,原来这里的农民竟是这个样子呀!由此可以看到,地域有差异,文化必有差异,文化的特殊决定中国画的风格和流派。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在创新中是否了解地方的地域文化,是否找到了表现这种差异性的语言符号,是否吃透了这种文化高墙之下的本真。如若这些都具备了,作品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技法,什么样的形式,就有了根之所系,魂之所向。我们搞艺术创作,去深入生活,目的就是增强这种思想联系,情感联系,不要断了这个根,这个魂。疫情控制之后的2022年2月,我再次急忙踏上安康之路。几十年来的工作惯性,岗位职责意识已深深植入我的骨髓。一旦长时间离开工作岗位,常常有一种空落和迷茫,责任在不断促使自己尽快到岗。哪怕到岗了无所事事,但心里总是安然的,踏实的。因为岗位是一种坚守,一种责任使然。
节后的白鹤村依然平静,依然安宁。
我站在村街向山上眺望,那冬天枯萎的树枝,在微风中柔柔地摆动,稍林中夹杂着一星半点的绿意。
白鹤村没有白鹤,有的只是白鹤的传说。我想,只要守护好这里的青山绿水,美丽的白鹤就会不请自来。
绿水青山,这本来就是鹤的家乡,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传说呢?
(作者系中共陕西省美术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兼秘书长)